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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领我远行

母亲领我远行

本文转自:黑龙江日报

□韩文友

在一列拥挤的绿皮火车里,母亲神情紧张地在寻找一个人。

天蒙蒙亮,我们从雪水温启程,马车换货车,在敞篷货车上灰头灰脸捱到晌午,可算赶上了一班客车。我们在积木一样的客车里闷了一个下午,终于在天黑前,爬上了通往乌伊岭林区的火车。谢天谢地。

刚上火车的时候,母亲是安静而淡定的,仿佛她经常坐火车似的。她甚至用一种见过世面的眼神,在提示东张西望的我,有什么好瞅的,没出息的玩意。是的,我从来没有翻越过那铜墙铁臂般的群山,我的世界就是一个村庄。我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角,我担心我俩一旦走散,母亲走出我的世界,我便再也找不到她。

不知道旁边的旅客叽叽喳喳说了什么,母亲的脸色忽然慌张起来。她小声却严肃地对我说,咱得赶紧去补两张票,如果不把票补上,被乘务员逮到,要罚我们从始发站买到林区,有可能还要额外罚款。说罢,她惊恐地看着我,一把攥过我的胳膊——她着实被自己的这番话吓得不轻。我没有吭声,我大概在回味母亲这句话,我觉得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太突然了,太陌生了,太不可思议了。

母亲的语气坚定无比,说明事态已经很严重了,我们正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大危险。愣了一会儿,我回了神儿,贴上母亲,慢条斯理地说,万一逮不到我们呢。

彼时彼刻,我的确是慢条斯理的,我仿佛瞬间成熟。成熟的标志就是,我天才般地想到,世上的倒霉事再多,也一定存在着被漏下的可能。万一呢,是不是?

母亲瞪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。看来,母亲在儿子行将成熟之际,大多都是沉默的、鄙夷的,甚至是打击的。

那始发站是哪儿?我又问,稳重得像一个干部。这回是母亲开始愣神了,想必她还没有考虑到这一步。很明显,她也不晓得,她声音颤抖地说,哈尔滨吧。在她眼里,哈尔滨应该是世界的尽头。从世界尽头补到林区的票,额外再罚上一笔,那可要了命了,一辈子也别想还上了。一片愁云瞬间浮上了母亲的脸。而我并没有这么悲观,我想,万一始发站就是上一站呢。我的乐观是有依据的,我知道,tp钱包下载母亲也是头一回出远门,头一回坐火车——她异想天开要把我送到林区的一个同姓亲戚家寄读。在她眼里,儿子要上初中了,村里学校的老师,没有哪一个能教得了她最小也最聪明的儿子了。

可谁会想到,坐一趟火车会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。如果母亲提前知道这些,在出去读个初中和还一辈子罚款之间选择,她肯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在家待着。在家待着什么事都没有,前六个孩子全都只念了小学,不也挺好么。

事不宜迟,母亲开始行动了。

于是,那列拥挤的、密不透风的车厢里,一个慌张的妇女,拉扯着一个懒洋洋的、极不情愿的成熟少年,在人缝间穿行,她要去找那位能补票的乘务员。

偶尔,母亲用一种尖利的、同样是陌生的声音大喊,乘务员,乘务员。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引来无数茫然的目光,仿佛火车不小心把我们拉过了站,必须马上停下,我们要立即下车。

我们在寸步难行的境地中,找了一节又一节,也没有找到那个能补票的乘务员。

后来,我挣脱了母亲的手。她的手心全是汗,我看见一双瘦小的手在人群中上下挥舞着抓我,我甚至听见她一边喊,老三,你在哪儿,一边喊,乘务员,你在哪儿……是的,这时候,对母亲来说,我和那个乘务员,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。

母亲生下我时已近中年。也就是说,我认定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我母亲的时候,她已然不再是一个漂亮女人了。母亲在我的一生中,大抵始终是一个老年人的容颜。

那次远行,一向从容的母亲,一路慌张。等我长到她生我的年龄,母亲突然弃我而去时,我却开始了莫名的慌张。一个人的时候,看见火车的时候,听见有人在召唤孩子的时候,吃白菜丝炒五花肉的时候,独自远行的时候,我会感到巨大的无可扼制的慌张。

我希望有一天,再梦见母亲时,恰好是她年轻时的模样。她梳着短发,走路轻盈利落,说话轻言慢语,在我用脏兮兮的手去抓馒头时,她面露嗔色,眼神温和,一双泛着圣洁之光的手,于我的头顶,高高扬起来……